每日人物游芳芳报道
24岁的同济医学生陆经纬从实验室的5楼坠亡。
他在此度过3年光阴。2015年7月刚来的第一年,导师没法提供住宿,尚在华东理工大学读大四的陆经纬住在实验室里。学校规定实验室不能住人,所以导师让他在淘宝上买一张折叠的行军床,白天把床藏起来。
就这样,身高一米九体重200多斤的陆经纬,在那张行军床上睡了一年。
在进实验室以前,导师陆琰君已定居芬兰。大部分的时间,陆经纬是一个人在实验室度过。每天他穿上白大褂,检查实验室的仪器,等待结果、记录数据、收拾实验室桌台,听各种仪器和试管发出声音。
陆琰君的509实验室
为克服时差,陆经纬每天通过电邮、电话、微信、 Skype、QQ等方式定时向导师汇报最新的实验数据和项目进展。为此,他经常在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做实验。
2018年7月,因导师被取消博导资格,陆经纬申请硕博连读无望,之后打算考博复旦医学院又因导师不同意而搁浅。再后来,他因忙于实验错过了考博报名的最后期限,放弃考博想硕士毕业,导师又以不帮其发表论文为由相要挟,“不帮我写完那2篇论文,不会让你硕士毕业。”
或许这接二连三的挫败,让早已备受科研压力、无个人休息时间的陆经纬无力再承受一点。
2018年12月13日12时58分,陆经纬在实验室里留给导师最后一段话: “我去跳楼了,学院章小清教授会找你谈的”。两分钟后,陆经纬爬上实验室的窗户,纵身跃下。
实验室压力大,曾过度劳累晕倒送到医院
三年前获得推免生资格保研至同济大学的陆经纬,或许也未意料到他的人生会有如此结局。
2015年4月底,华东理工大学读大四的陆经纬在学校群里,看到有人发布同济大学陆琰君的招生PPT——“同济大学医学院博导陆琰君招募准备保研的本科生”。其中一个招生条件是,接受硕博连读。
随后,他投了简历。两个月后,符合条件的陆经纬成为了陆琰君的学生。
陆经纬本人
2016年4月,陆经纬与导师陆琰君合作完成了一篇课题研究论文,并在两个月后刊发在影响因子为13.2的《The Journal of Clinical of Investigation》期刊上。
该课题论文中,陆经纬以并列第一作者的身份出现在署名栏上。这是陆经纬来实验室工作的第十个月。这也是他的高光时刻,在此之后他再也未刊发过任何一篇文章。
这项研究成果,在此后的三年导师陆琰君实验室的招生信息上屡屡被提及,作为招募保研本科生进实验室的实力背书。对这项科研成果,校方应奖励其2万元,但迟迟未发。事后,学院回应是之前统计科研成果时漏报了。
2016年陆琰君发布的招生信息
这篇高因子论文发表之后,陆经纬经历了什么压力,外界并不知晓。
2018年1月12日,陆琰君实验室再次发布招生信息,其中陆琰君表达她对学生自主时间的尊重,“实验室平时基本不加班,节假日正常休息,学生完全有自主权利决定自己合适的工作时间。”
实际情况却是,因长期招不到学生,陆琰君一般招进来的大四学生没多久就离开,实验室基本靠陆经纬一人在打理。
陆经纬的父亲透露,之前实验室有一个代理助教协助陆琰君,月工资5000元。因陆经纬做事能力强,陆琰君就把代理助教辞退,由陆经纬一个人负责实验室的日常管理、账目以及科研经费的申报。
一位去年参加同济大学医学院夏令营的网友也证实了这说法,她曾在夏令营上见过陆琰君和陆经纬,当时陆琰君因长期招不到学生,堵在报告厅的门口拉人报她的实验室。“当时觉得这老师很可怕,她的实验室所有的工作都是他一人来做。”
此外,陆经纬还要带师弟师妹,兼具学生和代教老师这样的职责。陆经纬曾对同学吐过自己多个角色的苦恼,“我是师兄又不是代教”。
另一位在陆琰君实验室待过的同学向每日人物透露,自己当时主要是跟陆经纬的学长在做事,跟导师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后来,因毕业论文和陆琰君产生了分歧,便离开了实验室。
作为陆琰君唯一的研究生,陆经纬没有选择的权利。陆琰君发给陆经纬的邮件里常给出明确具体的要求,随后跟上“至于你愿不愿意你可以考虑下,限你几天之内给我答复。”
事发前两天,面对陆琰君提出的不合逻辑的实验要求,陆经纬也只能在朋友圈吐槽“老板真是逻辑鬼才,”配图一张欲哭无泪的张飞表情包。
陆经纬在实验室遭遇的压力,事后陆父从儿子生前用到2017年5月的旧手机里陆续感受到,但为时已晚。
导师陆琰君几乎占用了陆经纬的大部分时间,“平时打电话他总说在忙,少有的回家的时间也是在处理实验数据、整理实验报告。导师每天都给打5、6个电话,一打就打1-2小时。”陆经纬父亲透露。
2017年春节,陆经纬独自一人在实验室过年。好友问他是否放假,他闷闷地回了一句“我感觉我又被忽悠了,老板还说年前别人都在的,可以借东西,现在整幢楼亮灯的就我在实验室”。
他也抽不出时间参加朋友的聚会,而这时的他,已好几周没休息了。同时他发现,最近头发掉了好多。
他跟好友也提及过,忙着帮导师发Nature的文章, “重感冒都没时间去挂盐水”,长时间做实验颈椎病常犯,“颈椎病缺氧很难过的,文献看不进去,作业写不下去,感觉随时要晕倒。”
陆经纬和朋友的聊天记录
2018年8月晚上10点后,陆经纬在家里翻译文献时,因过度劳累而晕倒,家人叫了120送浦东仁济医院抢救治疗。
之后,陆父实在看不下去了,尝试向陆经纬要导师电话,希望与陆琰君沟通。但“太老实太顺从”的陆经纬没有给父亲号码,他怕“导师知道他私下给家长告状,之后又增加他的工作量。”
不忍给儿子徒增压力,陆父放弃了和导师交流。
在陆父眼里,陆经纬一直是个“老实、顺从的人”。即使后来错过考博的报名时间,陆经纬也没有想让导师担责。
考博屡遭变故,进退维谷
2018年4月,在硕士的第二学年,陆经纬申请硕博连读。如成功的话,他将在2019年成为一名博士生。
2018年7月,同济大学医学院官网公示的《医学院2019年可招生研究生导师名单(学术型博导)》里,陆琰君教授不在其列。
事后陆父得到学校回应称,同济大学的博士生导师每年都要重新核定一次,而陆琰君被撤销博导资格,是因为该年度招收学生数量太少和申报项目不足。
校方还称现在不存在陆经纬的“硕博连读”一说,只有“硕转博”。
此后,陆琰君曾推荐陆经纬联系了另一位具有招生资格的博导戴亚蕾教授,该老师也同意接收陆经纬申请她的博士生。后因陆经纬学位平均成绩是79.8,没有达到80分的资格线,无法获得硕转博的面试资格。
陆父解释,陆经纬长期在实验室帮导师做课题,缺了很多课,有时同学会发消息提醒他前去签到。他能拿到这样的成绩,是课后找同学要课件补笔记努力自学的结果,“他已经尽力了”。
陆经纬好友曾在微信里询问他为何旷课,他回答“老板让你忙你敢拒绝她去上课吗?”
陆经纬的直博计划被彻底打乱。出事后,校方一直认定这是陆经纬自杀的主要原因。
但陆经纬没有放弃继续读博的计划。
一位在华理工的同学透露,陆经纬想考复旦大学医学院的博士,家里书桌上也堆了几本他报考复旦大学的考博资料。后来因导师拒绝,陆经纬转而联系本校的博士生导师丁立强。在准备考博的时间,他曾向陆琰君申请一些时间进行考博复习,但遭到拒绝。
陆经纬考博复旦医学院的复习资料
11月考博报名截至日期的最后一天,陆经纬一直在做实验,错过了报名缴费。
无奈之下,陆经纬放弃考博,打算求顺利毕业,拿到硕士学位证书。
那段时间,陆父担心儿子压力过大,叮嘱陆经纬,“不要想考博的事情,照顾好身体,之后硕士毕业找个轻松的工作,换个环境。”
弃考博士后,陆经纬跟导师提出放弃手头上两篇论文,准备安心做硕士毕业相关的课题。这两篇论文,是导师陆琰君交给他的两篇将刊发权威期刊但难度较高的课题论文。
在此之前,陆琰君告诉陆经纬,这两篇论文对他考博有利。她也想在退休前做几个重量级的项目,给自己的学术生涯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陆经纬微信聊天记录
但在彼时考博不成的陆经纬看来,这两篇论文他一两年内难以完成,倘若真的完成也会面临延迟毕业的风险。他不想。
事发当天,他这一申请遭到陆琰君的拒绝,“不帮我写完那2篇论文不发表的话,不会让你硕士毕业。”
这成了压垮陆经纬的最后一根稻草。
纵身一跃后,导师至今未回国
陆经纬跳下5楼,这消息让家人震惊。
在他们记忆里,陆经纬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冒险的事。胆子比较小,从不做惊险的事,连在浴缸都不敢呆,面对比较高的地方都会主动避开。
12月27日,同济大学应急处置工作组向家属提交了一份《关于医学院陆经纬事件的情况说明》,里面简要记录了此前校方与家属4次面谈的进展和学生学业调查情况以及导师调查情况。
1月5日早上,陆经纬父母针对校方的《关于医学院陆经纬事件的情况说明》回复文章,控诉陆经纬读研期间遭受导师陆琰君的压榨,文章截图传至网络并引发热议。
在这封信里,家属首次向公众提出了“导师压榨说”的质疑。家属强烈要求要见导师陆琰君,出事后没有收到关于陆琰君的任何消息。校方解释陆琰君在国外,精神抑郁在芬兰治疗,目前拒绝回国。此时,校方已停止了陆琰君的教学活动。
1月7日下午,家属第五次与校方面谈。
陆经纬在发给导师陆琰君的最后一条消息中提到的“学院章小清教授”,系同济大学医学院的党委副书记。据了解,目前章小清已转到同济大学研究生院任职。
这次见面,章小清首次出面跟家属沟通,表示陆经纬事发当天他不在学校,对这件事并不知情,也不认识陆经纬。陆经纬之前也并未联系过他。
他回忆道:12月5日,陆琰君曾向他申请推荐陆经纬报考丁立强教授的博士,他表示同意,并称如果陆经纬通过考试,属于丁立强和陆琰君联合培养学生,自己愿意做他们的公证人。
同时,章小清也对陆经纬遭遇表示惋惜,认为如果他考博的话并不成问题,只要陆经纬通过英语考试,他曾经发表的高质量论文在专家评定环节会更有优势。
此次会面,校方告诉家属表示已关注到相关舆论,并已派医学院院长和该院一位老师赴芬兰督促陆琰君尽快回国配合调查。校方称,此事后陆琰君身体状况不大好,已经入院20多天了。
这次面谈中校方仍坚持认为,导师对学生的压力是一方面原因,但导致陆经纬自杀的原因主要是考博79.8分没获得硕转博面试资格,此外校方还认为陆经纬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对此,陆经纬的家属表示不能接受。他们认为,学校始终不肯确认主体责任,陆经纬是在实验室出事的,是在正常的教学过程中出的问题,且是因为导师让学生超负荷工作造成的心理压力,才导致他最后的自杀。
“如果校方认为是陆经纬的问题,可以通过第三方机构或司法途径提供证明。”家属表示。
12月13日11点,陆经纬在淘宝上下单购买了一个游戏手柄。打游戏是他排遣在实验室的压力常用的方式。
一个小时后,12时58分的监控录像里显示,陆经纬在实验室电脑的微信客户端上留给陆琰君最后一段话: “我去跳楼了,学院章小清教授会找你谈的”。
实验室的一角
两分钟后,陆经纬径自爬上实验室的窗户,纵身跃下。
在他身后实验室的一角,台式电脑旁散乱放着几张面巾纸,桌角处是他在实验室休息用的被褥和换洗的衣物,书包被随意地丢在桌上,在一个洗水池的右侧,是一张折叠的行军床。